五   晌午,铁锁和二妞正在家吃饭,小喜领了一个人进来,拿着绳,把铁锁的碗夺了,捆起来。二妞道:“做什么!他又犯下什么罪了?”小喜道:“不用问!也跑不了你!”说着把二妞的孩子夺过来丢在地上,把二妞也捆起来。村里人正坐在十字街口吃饭,见小喜和一个陌生的人拿着绳子往铁锁院里去,知道没有好事。杨三奎、修福老汉、冷元……这几个铁锁的近邻,就跟着去看动静。他们看见已经把铁锁两口捆起来,小孩子爬在地上哭,正预备问问为什么,只见小喜又用小棍子指着冷元道:“也有他!捆上捆上!”那个陌生人就也把冷元捆住。   两个人牵着三个人往外走,修福老汉抱起小孩和大家都跟了出来。街上的人,有几个胆小的怕连累自己,都走开了。二妞的爹娘和兄弟、冷元的爹娘也半路追上来跟着走。大家见小喜和他引来的那个人满脸凶气,都不敢来问,只有修福老汉和冷元的爹绕着小喜,一边走,一边苦苦哀求。   小喜把人带到庙里,向老宋道:“请村长去!”老宋奉命去了。   修福老汉央告小喜道:“继唐!咱们都是个邻居,我想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他们年轻人有什么言差语错,还得请你高高手,担待着些。”   小喜道:“这事你也清楚!他们一伙人定计,要到崖头路边谋害村长。村长知道了,打发我去找三爷。我跟三爷一说,三爷说:‘这是响马举动,先把他们捆来再说!’听说人还多,到那里一审你怕不知道还有谁啦?”   二妞听了道:“我捉了一回贼就捉出事来了,连我自己也成了响马了!看我杀了谁了,抢了谁了?”   小喜道:“你听!硬响马!我看你硬到几时?”   修福老汉道:“这闺女!少说上句吧!”   李如珍来了,小毛也跟在后边。小喜向李如珍道:“三爷说叫先把人捆去再说。你先拨几个保卫团丁送他们走。”   修福老汉看见事情急了,把孩子递给他孙孙白狗,拉了小毛一把道:“我跟你说句话!”小毛跟他走到大门外,他向小毛道:“麻烦你去跟村长跟小喜商量一下,看这事情还能在村里了一了不能?”小毛素日也摸得着小喜的脾气,知道他有钱万事休,再者如能来村里再说一场,不论能到底不能到底,自己也落不了空,至少总能吃些东西,就满口应承道:“可以!我去给你探探口气!自然我也跟大家一样,只愿咱村里没事。”说着就跑到小喜面前道:“继唐!来!我跟你说句话!”小喜道:“说吧!”小毛又点头道:“来!这里!”小喜故意装成很不愿意的样子,跟着小毛走进龙王殿去。   白狗抱着小胖孩站在二妞旁边,小胖孩伸着两只小手向二妞扑。二妞预备去摸他,一动手才想起手被人家反绑着,随着就瞪了瞪眼道:“摔死他!要死死个干净!”口里虽是这么说着,眼里却滚下泪来。二妞她娘看见很伤心,一边哭一边给二妞揩泪。   小喜从龙王殿出来道:“我看说不成!他们这些野草灰不见丧不掉泪,非弄到他们那地方不行!”小毛在后边跟着道:“不要紧,咱慢慢说!转不动上扇转下扇,没有说不倒的事!村长!走吧,咱们跟继唐到你那里谈一谈!”小喜吩咐他带来的那个人道:“你看着他们,说不好还要带他们走!”说罢同村长先走了。   小毛悄悄向修福老汉道:“得先买两排棒子!”修福老汉道:“我不知道哪里有卖的。”小毛道:“拿二十块现洋就行,我替你买去!”修福老汉和冷元他爹齐声道:“可以,托你吧!”小毛随着村长和小喜去了。   小喜说三爷那里每人得花一百五十元现洋,三个人共是四百五十元。一边讨价一边还价,小毛也做巫婆也做鬼,里边跑跑外边走走,直到晚饭时候才结了口——三爷那边,三个人共出一百五十元。给小喜和引来那个人五十元小费。铁锁和冷元两家摆酒席请客赔罪,具保状永保村长的安全。前案不动,还照昨天村公所处理的那样子了结。   定死了数目,小毛说一个不能再少了。修福老汉到庙里去跟铁锁商量,铁锁自己知道翻不过了,也只好自认霉气。二妞起先不服,后来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不再作主张。冷元也只是为了铁锁的事说了句淡话,钱还得铁锁出,因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修福老汉见他们应允了,才去找杨三奎和自己两个人作保,把他们三个人保出。   这一次保出来和上一次不同,春喜的钱能迟一个月,小喜却非带现钱不可。铁锁托修福老汉和杨三奎到福顺昌借钱,王安福老汉说柜上要收茧,没有钱出放,零的可以,上一百元就不行。杨三奎向修福老汉道:“福顺昌不行,村里再没有道路,那就只好再找小毛,叫他去跟小喜商量,就借六太爷那钱吧!”修福老汉道:“使上二百块那个钱,可就把铁锁那一点家当挑拆了呀!”杨三奎道:“那再没办法,反正这一关总得过。”修福老汉又去跟铁锁商量去。   原来这六太爷是三爷的堂叔。他这放债与别家不同:利钱是月三分,三个月期满,本利全归。这种高利,在从前也是平常事,特别与人不同的是他的使钱还钱手续;领着他的钱在外边出放的经手人,就是小喜这一类人,叫做“承还保人”。使别人的钱,到期没钱,不过是照着文书下房下地,他这文书上写的是“到期本利不齐者,由承还保人作主将所质之产业变卖归还”,因此他虽没有下过人的地,可是谁也短不下他的钱。小喜这类人往外放钱的时候是八当十,文书上写一百元,实际上只能使八十元,他们从中抽使二十元。“八当十,三分利,三个月一期,到期本利还清,想再使又是八当十,还不了钱由承还保人变卖产业”:这就是六太爷放债的规矩。这种钱除了停尸在地或命在旦夕非钱不行时候,差不多没人敢使,铁锁这会就遇了这样个非使不行。   修福老汉跟铁锁一商量,铁锁也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托小毛去央告小喜,把他爷他爹受了两辈子苦买下的十五亩地写在文书上,使了六太爷二百五十块钱(实二百块),才算把三爷跟小喜这一头顾住。两次吃的面、酒席钱、金丹棒子钱,一共三十元,是在福顺昌借的。   第三天,请过了客,才算把这场事情结束了。   铁锁欠春喜二百元,欠六太爷二百五十元,欠福顺昌三十元,总共是四百八十元外债。   小喜在八当十里抽了五十元,又得了五十元小费,他引来那个捆人的人,是两块钱雇的,除开了那两块,实际上得了九十八元。   李如珍也不落空:小喜说三爷那里少不了一百五十元,实际上只缴三爷一百元,其余五十元归了李如珍。   小毛只跟着吃了两天好饭,过了两天足瘾。   一月之后,蚕也老了,麦也熟了,铁锁包春喜的二百元钱也到期了,欠福顺昌的三十元也该还了,使六太爷的二百五十元铁锁也觉着后怕了。他想:“背利不如早变产,再迟半年,就把产业全卖了也不够六太爷一户的。”主意一定,咬一咬牙关,先把茧给了福顺昌,又粜了两石麦子把福顺昌的三十元找清;又把地卖给李如珍十亩,还了六太爷的二百五十元八当十;把自己住的一院房子给了春喜,又贴了春喜三石麦抵住二百元钱,自己搬到院门外碾道边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去住:这样一来,只剩下五亩地和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春喜因为弟兄们多,分到的房子不宽绰,如今得了铁锁这座院子,自是满心欢喜,便雇匠人补檐头、扎仰尘、粉墙壁、添门面,不几天把个院子修理得十分雅致,修理好了便和自己的老婆搬到里边去住。铁锁啦?搬到那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光锄头犁耙、缸盆瓦罐、锅匙碗筷、箩头筐子……就把三间房子占去了两间,其余一间,中间一个驴槽,槽前修锅台,槽上搭床铺,挤得连水缸也放不下。   铁锁就住在这种房子里,每天起来看看对面的新漆大门和金字牌匾,如何能不气?不几天他便得了病,一病几个月,吃药也无效。俗语说:“心病还须心药治。”后来三爷上了太原,小喜春喜都跟着去了。有人说:“县里有一百多户联名告了一状。省城把他们捉去了。”有人说:“三爷的哥哥是阎锡山的秘书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听说他在家闹得不像话,把他叫到省城关起来了。”不论怎么说,都说与三爷不利。铁锁听了这消息,心里觉着痛快了一些,病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六   § 三   铁锁自从变了产害过病以后,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幸而他自幼跟着他父亲学过木匠和泥水匠,虽然没有领过工,可是给别人做个帮手,也还是个把式,因此他就只好背了家具到外边和别的匠人碰个伙,顾个零花销。   到了民国十九年夏天,阎锡山部下有个李师长,在太原修公馆,包工的是跟铁锁在一块打过伙的,打发人来叫铁锁到太原去。铁锁一来听说太原工价大,二来又想打听一下三爷究竟落了个什么下场,三来小胖孩已经不吃奶了,家里五亩地有二妞满可以种得过来,因此也就答应了。不几天,铁锁便准备下干粮盘缠衣服鞋袜,和几个同行相跟着到太原去。   这时正是阎锡山自称国民革命军第三方面军出兵倒蒋打到北平的时候,因为军事上的胜利,李师长准备将来把公馆建设在北平,因此打电报给太原的管事的说叫把太原的工暂时停了。人家暂时停工,铁锁他们就暂时没事做,只得暂时在会馆找了一间房子住下。会馆的房子可以不出房钱,不凑巧的是住了四五天就不能再住了,来了个人在门外钉了“四十八师留守处”一个牌子,通知他们当天找房子搬家。人家要住,他们也只得另在外边赁了一座房子搬出去。   过了几天,下了一场雨,铁锁想起会馆的床下还丢着自己一对旧鞋,就又跑到那里去找。他一进屋门,看见屋子里完全变了样子:地扫得很光,桌椅摆得很齐楚,桌上放着半尺长的大墨盒、印色盒和好多很精致的文具,床铺也很干净,上边躺着个穿着细布军服的人在那里抽鸦片烟。那个人一抬头看他,他才看见就是小喜。他又和碰上蛇一样,打了个退步,以为又要出什么事,不知该怎样才好,只见小喜不慌不忙向他微微一笑道:“铁锁?我当是谁?你几时到这里?进来吧!”铁锁见他对自己这样客气还是第一次,虽然不知他真意如何,看样子是马上不至于危害自己的,况且按过去在村里处的关系,他既然叫进去,不进去是没有理由的,因此也就只好走近他的床边站下。小喜又用嘴指着烟盘旁边放的纸烟道:“吸烟吧!”铁锁觉着以自己的身分,没有资格吸人家的烟,正预备客气一番,只见小喜取起一根递给他道:“吸吧!”这样一来,他觉着“受宠若惊”,恭恭敬敬接住,就在烟灯上点着,靠床沿站着吸起来。他一边吸烟,一边考虑小喜为什么对他这样客气,但是也想不出个原因来。小喜虽然还是用上等人对一般人的口气,可也是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问他跟谁来的,现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有无盘费……问完以后,知道他现在没有工作,便向他道:“你们这些受苦人,闲住也住不起。论情理,咱们是个乡亲,你遇上了困难我也该照顾你一下,可是又不清楚谁家修工。要不你就来这里给我当个勤务吧?”铁锁见他说得很自己,也愿意受他的照顾,只见他穿着军人衣服,怕跟上他当了兵,就问道:“当勤务是不是当兵?”小喜见他这样问,已经猜透他的心事,便答道:“兵与兵不同:这个兵一不打仗,二不调动,只是住在这里收拾收拾屋子,有客来倒个茶,跑个街道;论赚钱,一月正饷八块,有个客人打打牌,每次又能弄几块零花钱;这还不是抢也抢不到手的事吗?我这里早有好几个人来运动过,我都还没有答应。叫你来就是因为你没有事,想照顾你一下,你要不愿来也就算了。”   正说着,听见院里自行车扎扎扎皮鞋脱脱脱,车一停下,又进来一个穿军服的,小喜赶快起身让座,铁锁也从床边退到窗下。那人也不谦让,走到床边便与小喜对面躺下。小喜指着铁锁向那人道:“参谋长,我给咱们留守处收了个勤务!我村子里人,很忠厚!很老实!”那人懒洋洋地道:“也好吧!”小喜又向铁锁道:“铁锁!你回去斟酌一下,要来今天晚上就来,要不来也交代我一声,我好用别人!”铁锁一时虽决定不了该干不该干,可也觉着这是去的时候了,就忙答道:“可以,那我就走了!”小喜并不起身相送,只向他道:“好,去吧!”他便走出来了。   参谋长道:“这孩子倒还精干,只是好像没有胆,见人不敢说响话。”小喜道:“那倒也不见得,不过见了我他不敢怎样放肆,因为过去处的关系不同。”参谋长道:“你怎么想起要用个勤务来?”小喜道:“我正预备报告你!”说着先取出一包料面递给参谋长,并且又取一根纸烟,一边往上缠纸条(吸料子用),一边向他报告道:“前不大一会,有正大饭店一个伙计在街上找四十八师留守处,说是有河南一个客人叫他找,最后问这里的警察派出所,才找到这里来。我问明了缘由,才推他说今天这里没有负责人,叫他明天来。我正预备吸口烟到你公馆报告去,我村那个人就进来了;还没有说几句话,你就进来了。”   按他两个人的等级来说,小喜是上尉副官,而参谋长是少将。等级相差既然这么远,有什么事小喜应该马上报告,说话也应该更尊敬一些,为什么小喜还能慢腾腾地和他躺在一处,说话也那样随便呢?原来这四十八师是阎锡山准备新成立的队伍,起初只委了一个师长,参谋长还是师长介绍的,并没有一个兵,全靠师长的手段来发展。师长姓霍,当初与豫北一带的土匪们有些交道,他就凭这个资本领了师长的委任。他说:“只要有名义,兵是不成问题的。”小喜也懂这一道。参谋长虽然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可是隔行如隔山,和土匪们取联络便不如小喜,况且小喜又是与秘书长那个系统有关系的,因此参谋长便得让他几分。   小喜说明了没有即刻报告他的理由,见他没有说什么,就把手里粘好纸条子的纸烟递给他让他吸料子,然后向他道:“我想这个客人,一定是老霍(就是师长)去了联络好了以后,才来和咱们正式取联系的。他既然来了就住在正大饭店(这饭店是省里省外的高级官员等阔人们来了才住的),派头一定很不小,我们也得把我们这留守处弄得像个派头,才不至于被他轻看,因此我才计划找个勤务。”小喜这番话,参谋长听来头头是道,就称赞道:“对!这个是十分必要的。我看不只得个勤务,门上也得有个守卫的。我那里还有几个找事的人,等我回去给你派两个来。下午你就可以训练他们一下,把咱们领来的服装每人给他发一套。”计划已定,参谋长又吸了一会料子,谈了些别的闲话,就回公馆去了。   铁锁从会馆出来,觉着奇怪。他想:“小喜为什么变得那样和气?对自己为什么忽然好起来?说是阴谋吗?看样子是很真诚的,况且自己现在是个穷匠人,他谋自己的什么?说是真要顾盼乡亲吗?小喜从来不落无宝之地,与他没有利的事就没有见他干过一件。”最后他想着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小喜要用人,一时找不到个可靠的人,就找到自己头上;第二是小喜觉着过去对不起自己,一时良心发现,来照顾自己一下,以补他良心上的亏空。他想……要是第一种原因,他用人我赚钱,也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虽然是给他当差,可是咱这种草木之人就是伺候人的;要是第二种原因那更好,今生的冤仇今生解了,省得来生冤冤相报——因为铁锁还相信来生报应。他想不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与自己无害,可以干一干。他完全以为小喜已经是变好了。回到住的地方跟几个同事一说,同事以为像小喜这种人是一千年也不会变好的,不过现在的事却同意他去干,也就是同意他说的第一种理由。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铁锁便收拾行李搬到会馆去。   铁锁到了会馆,参谋长打发来的两个人也到了,小喜便在院里分别训练:教那两个人怎样站岗,见了官长怎样敬礼,见了老百姓怎样吆喝,见了哪等客人用哪等话应酬,怎样传递名片。又教铁锁打水、倒茶、点烟等种种动作。他好像教戏(导演)一样,一会算客人,一会算差人……直领着三个人练习了一下午,然后发了服装和臂章,准备第二天应客。 七   第二天早上,参谋长没有吃饭就来了。他进来先问准备得如何,然后就在留守处吃饭。吃过饭,他仍和小喜躺在床上,一边吸料子一边准备应酬这位不识面的绿林豪侠。小喜向他说对付这些人,要几分派头、几分客气、几分豪爽、几分自己,参谋长也十分称赞。他们的计议已经一致,就另谈些闲话,等着站岗的送名片来。   外边两个站岗的,因为没有当过兵,新穿起军服扛起枪来,自己都觉着有点新鲜,因此就免不了打打闹闹——起先两个人各自练习敬礼,后来轮流着一个算参谋长往里走,另一个敬礼。有一次,一个敬了礼,当参谋长的那一个没有还礼,两个人便闹起来,当参谋长那个说:“我是参谋长,还礼不还礼自然是由我啦!”另一个说:“连个礼都不知道还,算你妈的什么参谋长?”   就在这时候,一辆洋车拉了个客人,到会馆门外停住,客人跳下车来。两个站岗的见有人来了,赶紧停止了闹,仍然站到岗位上,正待要问客人,只见那客人先问道:“里边有负责人吗?”一个答道:“有!参谋长在!”还没有来得及问客人是哪里来的,那客人也不劳传达也不递名片,挺起胸膛呱哒呱哒就走进去了。   小喜正装了一口料子,用洋火点着去吸,听得外边进来了人,还以为是站岗的,没有理,仍然吸下去。烟正进到喉咙,客人也正揭起帘子。小喜见进来的人,穿着纺绸大衫,留着八字胡,知道有些来历,赶紧顺手连纸烟带料子往烟盘里一扔,心里暗暗埋怨站岗的。参谋长也欠身坐起。客人进着门道:“你们哪一位负责?”小喜见他来得高傲,赶紧指着参谋长用大官衔压他道:“这就是师部参谋长!”哪知那客人丝毫不失威风,用嘴指了一下参谋长问道:“你就是参谋长?”参谋长道:“是的,有事吗?”那客人不等让坐就把桌旁的椅子扭转,面向着参谋长坐了道:“兄弟是从河南来的。老霍跟我们当家的接洽好了,写信派兄弟来领东西!”说着从皮包中取出尺把长一封信来,递给小喜。小喜把信递给参谋长,一边又吩咐铁锁倒茶。   参谋长接住信一看,信是老霍写的,说是已经拉好了一个团,要留守处备文向军需处请领全团官兵服装、臂章、枪械、给养等物,并开一张全团各级军官名单,要留守处填写委状。参谋长看了道:“你老哥就是团长吗?”客人道:“不!团长是我们这一把子一个当家的,兄弟只是跟着我们当家混饭吃的。”参谋长拿着名单问他道:“哪一位是……”客人起身走近参谋长,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道:“这是我们当家的,这一个就是兄弟我,暂且抵个参谋!”参谋长道:“你贵姓王?”客人道:“是的!兄弟姓王!”参谋长道:“来了住在哪里?”客人道:“住在正大饭店。”参谋长道:“回头搬到这里来住吧!”又向小喜道:“李副官!回头给王参谋准备一间房子!”客人道:“这个不必,兄弟初到太原,想到处观光一番,住在外边随便一点。”参谋长道:“那也好!用着什么东西,尽管到这里来找李副官!”小喜也接着道:“好!用着什么可以跟我要!”客人道:“谢谢你们关心。别的不用什么,只是你们山西的老海很难买。”转向小喜道:“方才见你老兄吸这个,请你帮忙给我买一点!”说着从皮包中取出五百元钞票递给小喜。   小喜接住票子道:“好!这我可以帮忙!”说着就从床上起来让他道:“这里还有一些,你先吸几口!”说了就把烟盘下压着的一个小纸包取出来放在外边。客人倒也很自己,随便谦让了一下,就躺下去吸起来。   小喜接住钱却费了点思索。他想:打发人去买不出来;自己去跑街,又不够派头,怕客人小看。想了一会,最后决定写封信打发铁锁去。他坐在桌旁写完了信,出到屋门口叫道:“张铁锁!到五爷公馆去一趟!”铁锁问道:“在什么地方?”小喜道:“天地坛门牌十号!”说着把信和钱递给他道:“买料子!”买料子当日在太原,名义上说是杀头罪,铁锁说:“我不敢带!”小喜低声道:“傻瓜!你戴着四十八师的臂章,在五爷公馆买料子,难道还有人敢问?”铁锁见他这样说没有危险,也就接住了信和钱。小喜又吩咐道:“你到他小南房里,把信交给张先生,叫他找姨太太的娘,他就知道。”铁锁答应着去了。   铁锁找到天地坛十号,推了推门,里边关着;打了两下门环,里边走出一个人来道:“谁?”随着门开了一道缝,挤出一颗头来问道:“找谁?”铁锁道:“找张先生!”说了就把手里的信递给他。那人道:“你等一等!”把头一缩,返身回去了。铁锁等了不大工夫,那人又出来喊道:“进来吧!”铁锁就跟了进去。   果然被他引到小南房。铁锁见里边有好多人,就问道:“哪位是张先生?”西北墙角桌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瘦老汉道:“我!你稍等一等吧!海子老婆(海子是这老婆家的村名)到火车站上去了。”人既不在,铁锁也只得等,他便坐到门后一个小凳子上,闲看这屋里的人。   靠屋的西南角,有一张床,床中间放着一盏灯。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小个子,尖嘴猴;一个是塌眼窝。床边坐着一个人,伸着脖子好像个鸭子,一个肘靠着尖嘴猴的腿,眼睛望着塌眼窝。塌眼窝手里拿着一张纸烟盒里的金箔,还拿着个用硬纸卷成的、指头粗的小纸筒。他把料子挑到金箔上一点,爬起来放在灯头上熏,嘴里衔着小纸筒对住熏的那地方吸。他们三个人,这个吸了传递给那个。房子不大,床往东放着一张茶几两个小凳子,就排到东墙根了。茶几上有个铜盘,盘里放着颗切开了的西瓜。靠东的凳子上,坐着个四方脸大胖子,披着件白大衫,衬衣也不扣扣子,露着一颗大肚。靠西的凳子上,坐着个留着分头的年轻人,穿了件阴丹士林布大衫,把腰束得细细的,坐得直挺挺的,像一根柱子。他两个面对面吃西瓜,胖子吃的是大块子,呼啦呼啦连吃带吸,连下颔带鼻子都钻在西瓜皮里,西瓜子不住从胸前流下去;柱子不是那样吃法,他把大块切成些小月牙子,拿起来弯着脖子从这一角吃到那一角,看去好像老鼠吃落花生。   不论床上的,不论茶几旁边的,他们谈得都很热闹,不过铁锁听起来有许多话听不懂。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谈起来了。铁锁坐下以后,第一句便听着那柱子向胖子道:“最要紧的是归班,我直到现在还没得归了班。”胖子道:“也不在乎,只要出身正,有腿,也快。要说归班,我倒归轮委班二年了,直到如今不是还没有出去吗?按次序轮起来,民国五十多年才能轮到我,那抵什么事?”床上那个塌眼窝向鸭脖子道:“你听!人家都说归班啦!咱们啦?”鸭脖子道:“咱们这些不是学生出身的人,不去找那些麻烦!”大家都笑了。胖子向床上人道:“索性像你们可也快,只要到秘书长那里多挂几次号就行了。”尖嘴猴道:“你们虽说慢一点,可是一出去就是县长科长;我们啦,不是这个税局,就是那个监工。”塌眼窝道:“不论那些,只要钱多!”鸭脖子道:“只要秘书长肯照顾,什么都不在乎!五爷没有上过学校,不是民政厅的科长?三爷也是‘家庭大学’出身(没上过学的意思),不在怀仁县当县长啦?”   铁锁无意中打听着三爷的下落,还恐不是,便问道:“哪个三爷?”鸭脖子看了他一眼,鼻子里一哼道:“哪个三爷!咱县有几个三爷?”铁锁便不再问了。   那柱子的话又说回来了,他还说是归班要紧。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点过迂,现在已经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时候。你还是听上我,咱明天搭车往北平去。到那里只要找上秘书长,个把县长一点都不成问题……”那柱子抢着道:“我不信不归班怎么能得正缺?”胖子道:“你归班是归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么用处?况且你归班也只能归个择委班,有什么用处?不找门路还不是照样出不去吗?”   他们正争吵,外边门又开了,乱七八糟进来许多人。当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络腮胡大汉,一进门便向茶几上的两个人打招呼。他看见茶几上还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来一边吃一边又让同来的人。他吃着西瓜问道:“你两位辩论什么?”胖子便把柱子要归班的话说了一遍,那戴眼镜的没有听完,截住便道:“屁!这会正是用人时候,只要找着秘书长,就是扫帚把子戴上顶帽,也照样当县长!什么择委班轮委班,现在咱们先给他凑个抢委班!”一说抢委班,新旧客人同声大笑,都说:“咱们也归了班了!抢委班!”   铁锁虽懂不得什么班,却懂得他们是找事的了,正看他们张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推道:“这是不是铁锁?”铁锁回头一看,原来是春喜,也是跟着那个戴眼镜的一伙进来的。他一看果然是铁锁,就问道:“你也当了兵?”铁锁正去答话,见他挤到别的人里去,也就算了。春喜挤到床边,向那个鸭脖子道:“让我也坐坐飞机(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飞机)!”说了从小草帽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挤到床上去。   那戴眼镜的向张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爷给军需处王科长写那封信写成了没有。”张先生去了。那柱子问道:“把你们介绍到军需处了?”戴眼镜的道:“不!秘书长打电报叫我们到北平去,因为客车不好买票,准备明天借军需处往北平的专车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两个人?”戴眼镜的道:“怕不行!光我们就二三十个人啦!光添你也还马虎得过,再多了就不行了。”说着张先生已经拿出信来,戴眼镜的接住了信,就和同来的那伙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赶出去。胖子赶到门边喊道:“一定借光!”外边答道:“可以!只能一两个人!”   他们去了,张先生问铁锁道:“你怎么认得他?”铁锁道:“他跟我是一个村人。”张先生道:“那人很能干,在大同统税局很能弄个钱。秘书长很看得起,这次打电报要的几十个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车从大同赶回来。”正说着,姨太太的娘从火车站上回来了,铁锁便买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发河南的客人去了,参谋长立刻备了呈文送往总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书,填写委状,赶印臂章。 八   § 四   不几天,街上传说在山东打了败仗,南京的飞机又来太原下过弹,人心惶惶,山西票子也跌价了。又过几天,总司令部给四十八师留守处下了指令,说是叫暂缓发展,请领的东西自然一件也没有发给。参谋长接到了指令,回复了河南来的客人,又打发小喜下豫北去找老霍回来。从这时起,留守处厨房也拆销了,站岗的也打发了,参谋长也不到那里去了,小喜也走了,叫铁锁每天到参谋长那里领一毛五分钱伙食费,住在留守处看门。起先一毛五分钱还够吃,后来山西票一直往下狂跌,一毛五分钱只能买一斤软米糕,去寻参谋长要求增加,参谋长说:“你找你的事去吧!那里的门也不用看了!”这个留守处就这样结束了。   铁锁当了一个月勤务,没有领过一个钱,小喜走了,参谋长不管,只落了一身单军服,穿不敢穿,卖不敢卖,只好脱下包起来。他想:做别的事自然不能穿军服,包起来暂且放着,以后有人追问衣服,自然可以要他发钱;要是没人追问,军衣也可改造便衣。衣服包好,他仍旧去找同来的匠人们。那些人近来找着了事,自从南京飞机到太原下弹后,各要人公馆抢着打地洞,一天就给一块山西票。铁锁找着他们,也跟着他们到一家周公馆打地洞,晚上仍住在会馆。   一天晚上他下工后走出街上来,见街上的人挤不动,也有军队也有便衣,特别有些太原不常见的衣服和语音,街上也加了岗,好像出了什么事。回到会馆,会馆的人也挤满了,留守处的门也开了,春喜和前几天同去北平的那一伙都住在里边,床上地下都是人,把他的行李给他堆在一个角落上。春喜一见铁锁,便向他道:“你住在这里?今天你再找个地方住吧,我们人太多!”铁锁看那情形,又说不得理,只好去搬自己的行李。春喜又问他道:“继唐住在哪个屋里?”铁锁道:“他下河南去了。”铁锁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回答了他的话以后,就接着顺便问道:“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春喜道:“都回来了!阎总司令也回来了!”铁锁听了,仍然不懂他们为什么回来,但也无心再问,就搬了行李仍然去找他的同行。   他的同行人很多,除了和他同来的,和他们新认识的还有几十个,都住在太原新南门外叫做“满洲坟”的一道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些小方块,远处看去和箱子一样;里边又都是土地,下雨漏得湿湿的;有的有炕,有的是就地铺草。房租不贵,论人不论间,每人每月五毛钱。铁锁搬去的这地方,是一个长条院子,一排四座房,靠东的一座是一间,住着两个学生,其余的三座都是三间,住的就是他们这伙匠人。他搬去的时候,正碰上这些匠人们吃饭。这些人,每人端着一碗小米干饭,围着一个青年学生听话。这个学生,大约有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个红背心,外边披着件蓝制服,粗粗两条红胳膊,厚墩墩的头发,两只眼睛好像打闪,有时朝这边有时朝那边。围着他的人不断向他发问,他一一答复着。从他的话中,知道山西军败了,阎锡山和汪精卫都跑回太原来了。有人问:“他两家争天下,南京的飞机为什么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车的和卖烧土的?”有的问:“咱们辛辛苦苦赚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不值钱了,咱们该找谁去?”学生说:“所以这种战争,不论谁胜谁败,咱们都要反对,因为不论他们哪方面都是不顾老百姓利益的……”   铁锁听了一会,虽然不全懂,却觉着这个人说话很公平。他把行李安插下,到外边买着吃了一点东西,回来躺在铺上问一个同行道:“吃饭时候讲话的那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个同行道:“他也是咱这院子里的房客,在三晋高中上学,姓常,也不知道叫什么。他的同学叫他小常,大家也跟着叫小常先生,他也不计较。这人可好啦!跟咱们这些人很亲热,架子一点也不大,认理很真,说出理来跟别的先生们不一样。”铁锁近来有好多事情不明白,早想找个知书识字的先生问问,可是这些糊涂事情又都偏出在那些知书识字的人们身上,因此只好闷着,现在见他说这位小常先生是这样个好人,倒有心向他领个教,便向这个同行道:“要是咱们一个人去问他个什么,他答理不答理?”这个同行道:“行!这人很好谈话,只要你不瞌睡,谈到半夜都行!”铁锁道:“那倒可以,只是我跟人家不熟惯。”这个同行道:“这没关系,他倒不讲究这些,你要去,我可以领你去!”铁锁说:“可以!咱们这会就去。”说罢两个人便往小东房里去见小常。   他们进了小东房,见小常已经点上了灯在桌边坐着,他还有一个同学睡在炕上。这个匠人便向小常介绍道:“小常先生!我这个老乡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不可以?”小常的眼光向他两人一扫,随后看着铁锁道:“可以!坐下!”铁锁便坐在他的对面。铁锁见小常十分漂亮精干,反觉着自己不配跟人家谈话,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谈起。小常见他很拘束,便向他道:“咱们住在一处,就跟一家人一样,有什么话随便谈!”铁锁道:“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领领教,可是,‘从小离娘,到大话长’,说起来就得一大会。”小常道:“不要紧!咱们住在一块,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不用拘什么时候,谈到哪里算哪里。”铁锁想了一会道:“还是从头说吧!”他便先介绍自己是哪里人,在家怎样破了产,怎样来到太原,到太原又经过些什么,见到些什么……一直说到当天晚上搬出会馆。他把自己的遭遇说完了,然后问小常道:“我有这么些事不明白:李如珍怎么能永远不倒?三爷那样胡行怎么除不办罪还能做官?小喜春喜那些人怎么永远吃得开?别人卖料子要杀头,五爷公馆怎么没关系?土匪头子来了怎么也没人捉还要当上等客人看待?师长怎么能去拉土匪?……”他还没有问完,小常笑嘻嘻走到他身边,在他肩上一拍道:“朋友!你真把他们看透了!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铁锁道:“难道上边人也不说理吗?”小常道:“对对对!要没有上边人给他们做主,他们怎么敢那样不说理?”铁锁道:“世界要就是这样,像我们这些正经老受苦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小常道:“自然不能一直让它是这样,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铁锁道:“谁能打倒人家?”小常道:“只要大家齐心,他们这伙不说理人还是少数。”铁锁道:“大家怎么就齐心了?”小常道:“有个办法。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细细给你讲。”一说天晚了,铁锁听了一听,一院里都睡得静静的了,跟他同来的那个同行不知几时也回去睡了,他便辞了小常也回房睡去。   这晚铁锁回去虽然躺下了,却睡得很晚。他觉着小常是个奇怪人。凡他见过的念过书的人,对自己这种草木之人,总是跟掌柜对伙计一样,一说话就是教训,好的方面是夸奖,坏的方面是责备,从没有见过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至于小常说的道理,他也完全懂得,他也觉着非把这些不说理的人一同打倒另换一批说理的人总不成世界,只是怎样能打倒他还想不通,只好等第二天再问小常。这天晚上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天,他觉着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人,总还算像个世界。   第二天,他一边做着工,一边想着小常,好容易熬到天黑,他从地洞里放下家伙钻出来,在街上也顾不得停站,一股劲跑回满洲坟来,没有到自己房子里,就先到小东房找小常去。他一进去,不见小常,只见箱笼书籍乱七八糟扔下一地,小常的同学在屋里整叠他自己的行李。他进去便问道:“小常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常那个同学道:“小常叫人家警备司令部捉去了。”他听了,大瞪眼莫名其妙,怔了一会又问道:“因为什么?”小常那个同学抬头看了看他,含糊答道:“谁知道是什么事?”说着他把他自己的行李搬出去。铁锁也不便再问,跟到外边,见他叫了个洋车拉起来走了。这时候,铁锁的同行也都陆续从街上回来,一听铁锁报告了这个消息,都抢着到小东房去看,静静的桌凳仍立在那里,地上有几片碎纸,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觉着奇怪。有个常在太原的老木匠道:“恐怕是共产党。这几年可多捉了共产党了,杀了的也不少!真可惜呀!都是二十来岁精精干干的小伙子。”铁锁问道:“共产党是什么人?”那老木匠道:“咱也不清楚,听说总是跟如今的官家不对,不赞成那些大头儿们!”另外有几个人乱说“恐怕就是”,“小常跟他们说是两股理”,“小常是说真理的”……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后都说,“唉!可惜小常那个人了!”好多人都替小常忧心,仍和昨天下米一样多,做下的干饭就剩下了半锅。   铁锁吃了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他才觉着世界上只小常是第一个好人,可是只认识了一天就又不在了。他听老木匠说还有什么共产党,又听说这些人被杀了的很多,他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可见这种人不只小常一个;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没有被杀的是不是也很多?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小常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要是那样年轻、能干、说真理的好人,昨天晚上还高高兴兴说着话,今天就被人家活生生捉住杀了,呵呀!……他想着想着,眼里流下泪来。这天晚上,他一整夜没有睡着,又去问老木匠,老木匠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从这天晚上起,他觉着活在这种世界上实在没意思,每天虽然还给人家打地洞,可是做什么也没有劲了,有时想到应该回家去,有时又想着回去还不是一样的。